他初抵沪上时,正撞进六月绵密的梅雨褶皱里。空气粘稠如未凝结的琥珀,整座城市仿佛沉在巨鲸湿润的肺腔中,每一次呼吸都裹着水腥气。墙角的霉斑正顺着砖缝攀爬,像老房子咳出的暗绿痰迹,在青灰墙面上洇开铜钱似的苔藓,连风拂过都带着旧棉絮发酵的微酸。这气息让他忽然想起北京——暮春时节槐花簌簌落在青砖上的甜香,如今只剩一枚夹在《京华旧事》里的干枯书签,皱缩的花瓣间还锁着半缕残韵,像一根细若游丝的银线,刚要牵起往事,就被南方的湿雾绞成了碎末。
雨气把空气泡得发胀,沉甸甸压在肩头,每一次吸气都像吞咽浸了水的棉絮。身上的白衬衫早已黏成第二层皮肤,汗与雨混在一起,在脊背上画出蜿蜒的地图。他撑着竹骨油纸伞立在巷口,伞面承接的雨珠正以秒针的节奏坠落,嗒、嗒、嗒,敲在油布上的声响被无限拉长,仿佛时间在雨帘里生了锈。脚下的麻石路浸得发亮,水洼里浮着碎云与霓虹的倒影,踩上去时凉意顺着鞋底漫上来,像触到沉睡巨蟒微凉的鳞甲。

这连绵的雨竟洗空了街巷。橱窗里的水晶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熔成彩色糖浆,霓虹灯管的光晕被雨水晕染,像打翻的调色盘在柏油路上流淌。往日里被高跟鞋叩响的玻璃幕墙前,此刻只剩雨水在鎏金招牌上蜿蜒成河。行人们裹着雨衣匆匆掠过,伞面碰撞时发出沉闷的声响,像水族馆里游过的灰鲭鲨,只留下模糊的剪影。外滩的轮廓在雨幕中褪成水墨长卷,平日里嘶吼着汽笛的钢铁巨兽,此刻被雨水洗去了金箔与油彩,露出水泥骨架的素净模样,连江风都带着几分倦怠的呼吸。
他在雨里走了很久,直到裤脚卷边浸出深灰的水渍。起初令人窒息的湿意,不知何时已渗进他胸腔里那些被乡愁烤裂的缝隙。黏腻的触感渐渐生出凉感,像含着一枚冻透的青梅,初尝时酸涩刺喉,而后从果核深处漫出清冽的甜,一点点熨平心尖的褶皱。雨点击打伞面的声音变了调子,不再是单调的鼓点,倒像是碎银撒在青瓷盘里,清越中带着寂寥。他仰起脸任雨丝拂过眉骨,那冰凉的触感竟在心底拓出一方空地——是独坐在漏雨轩窗下的静谧,是被世界暂时搁置的安然,是这漫天梅雨用近乎苛责的温柔,递到他掌心的一颗薄荷糖。
雨还在下,把梧桐叶洗得发亮。他忽然想起那枚北京的槐花书签,此刻或许正被潮气浸得发涨,可那点残香却在雨雾中渐渐清晰起来,像远处传来的胡琴声,与这南方的雨韵缠绕在一起,织成一片湿淋淋的月光。
雨丝在油纸伞面织出细密的网,他忽然想起初见她时,也是这样的沪上六月,只是那天的阳光像融化的金箔,把霞飞路的梧桐叶都镀成透明的。她站在电车轨道旁,月白色旗袍下摆被风掀起一角,像只将要振翅的白蝶。他当时正攥着刚从商务印书馆买来的《飞鸟集》,书页间还夹着片新鲜的法国梧桐叶,而她的发间别着朵栀子花,香气混着电车驶过的煤烟味,竟成了他往后多年里,关于晴朗最清晰的注脚。

他们曾在跑马厅的草坪上分食一块绿豆糕,她用绢子包着糕饼递过来时,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——那是常年握手术刀留下的痕迹。”以后若开了医馆,要在药柜旁摆盆茉莉。”她那时歪着头笑,眼尾的痣像落在雪地里的一粒朱砂,”苦药闻多了,总得有点甜气。”后来他真的在北京西交民巷开了间”安济堂”,青瓦四合院的廊下种了两株重瓣茉莉,只是每当暮春花开,洁白的花瓣落满药碾子,他总会想起她说话时,鬓边那朵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的栀子。
北京的雪落得比雨有骨气,去年深冬他站在医铺门口扫雪,青石板上的积雪被踩出”咯吱”声,忽然就想起她曾说上海的雪总带着水汽,落在旗袍上会洇出浅灰的圆点。医铺的药屉里至今收着个蓝布包,里面是她临走时留下的半管雪花膏,铁盒上印着的月份牌美人早已褪色,膏体却还留着淡淡的桂花香。有时深夜配药,药碾子碾过甘草的沙沙声里,会恍惚听见胡同口卖桂花糖的梆子响,那声音和当年霞飞路上有轨电车的铃铛,竟在记忆里绞成了同一段韵律。
此刻雨势渐密,他收伞走进弄堂深处的茶肆,木桌旁的老茶客正用吴语讲着”一·二八”那年的战事,紫砂壶嘴冒出的热气混着雨腥气,在半空凝成朦胧的雾。他忽然想起他离开上海前那晚,也是在这样的雾里,她把一枚槐花书签塞进他掌心:”北京的槐树多,替我看几树花开。”如今安济堂窗前的老槐树已经抽了新叶,只是当暮春的槐花落满药铺天井时,他总会对着那堆碎白的花瓣出神——每一片都像极了她当年别在发间的栀子,只是少了那抹能浸透时光的甜香。
茶肆外的雨巷里,忽然传来木屐叩击石板的声响,由远及近时,他下意识攥紧了袖中那枚早已发皱的槐花书签。抬眼望去,只见穿竹布衫的邮差撑着油纸伞匆匆走过,伞骨上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砸出圆坑,像极了当年她在霞飞路电车站,皮鞋尖踩出的水印。而此刻北京的安济堂里,那两株茉莉想必正结着青碧的花苞,只待一场透雨,便要把积攒了一春的甜香,都释放在北方干燥的风里。

茶肆木梁上悬着的油灯忽明忽暗,老茶客们的吴侬软语裹着紫砂壶的热气漫过来。”一·二八”那年的故事讲到紧要处,邻桌老者猛地一拍桌子:”晓得霞飞路那个济世药行不?日本人打进来时,有个穿旗袍的女掌柜,带着伙计把盘尼西林藏在棺材里,连夜往十九路军防区送……”
他握茶盏的手骤然收紧,滚烫的茶水溅在虎口。窗外的雨突然急了,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,倒像是当年霞飞路轰炸时的流弹声。记忆突然撕开一道口子——最后那夜她站在雾气里,旗袍下摆沾着泥点,眼神却亮得惊人:”等战事平了,我带着桂花糖去北京找你。”可第二天,药行所在的街区就燃起冲天火光,他在开往北平的列车上攥着那枚槐花书签,望着窗外掠过的雨幕,终究没等到那个约定的身影。
“听说那女掌柜后来被日本人盯上了。”老者的叹息混着雨声,”药行被炸那天,有人瞧见她抱着装满血清的箱子往租界跑,再也没回来……”
雨帘在茶肆门口织成银亮的幕布,他缓缓收起油纸伞。伞骨上最后几滴水珠坠落,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涟漪,恍惚间竟像是她当年踮着脚尖,在电车轨道旁踩出的水印。走出弄堂时,霓虹灯在雨水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,外滩的钟声穿透雨幕传来,带着潮湿的钝响。
北京安济堂的茉莉该开了吧?他摸出怀中发皱的槐花书签,薄脆的花瓣在指尖簌簌颤动。风裹着雨丝扑在脸上,终于辨不出是凉还是咸。远处黄浦江的汽笛呜咽着,他忽然想起她总说上海的雨黏腻,却不知这场绵延多年的梅雨,早已浸透了他余生的每一寸光阴。那个说好要带着桂花糖来北平的人,终究化作了淞沪战场上一缕不散的英魂,而他要等的春天,永远停在了1932年那个潮湿的清晨。
困在上海的梅雨天无事,想着写一个故事,不想思路就像是梅雨的断开的滴滴雨滴,开了头却怎的也接不下去了,然后就让两个人工智能互相讨论了一番,然后他们一起给我捏了这个故事。却也我所感受的上海氤氲潮湿的气质完美契合,恰似这连绵不绝的梅雨,自成一番韵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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